因为小时候亲身经历过死亡带来的恐惧,我很早就特别期望能找到一条路,可以逃离那种忧伤和绝望。
1970 年代末,还在上高中的我有幸接触了福音广播,惊觉长久以来困扰我的难题好像有了答案:原来有一个信仰可以帮助人脱离死亡的阴影!我告诉自己“抓住机会,如果这是真的,万一错过岂不亏大了?”我一集不落,一听就是几年,心底早就把自己当作基督徒了,但还从未参加过聚会。
几年后,已经毕业的我成为一名年轻老师。一次,同事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家庭音乐会。怀着参加高档活动的好奇,我欣然前往。借着缓缓流淌的琴声,我得以结识其他弟兄姊妹,得到了人生第一本《圣经》。那天翻开《圣经》,映入我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车祸后的三个小时
一年后,受洗不久的我患了急性风湿性心肌炎。情况严重,无法根治,主治医生很坦率地告诉我, “死得比较快,不辛苦”。年轻的我当然不想那么早就死,于是向神祷告,“求你医治我,我就奉献给你”,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奉献。可是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我完全康复了,心脏功能也非常好。于是我转身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活力满满,最喜欢飙车。至于那个祷告,我完全忘到脑后了。
一个冬天的早上,我独自驾车外出,在路口准备掉头时,突然发现后面一辆载重货车毫无刹车的意思,高速横撞过来!情急之下我在心里大喊:“主啊,救我!”只听一声巨响,我的座位方向的车门几乎被撞为两截。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却毫发无损,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安充满心间,好像躺在神的怀中。
我与那位司机各自在马路边坐着。初冬时节景色荒凉,静默中一个问题突然冒出来:“如果今天你死了,会去哪里呢?”“我去天堂。”在这一问一答中,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若你到天堂,拿什么来见我?”我心头一震,不禁惭愧起来,这几年一直忙自己的事,连去教会都成了例行公事,难道我要两手空空去见主吗?
“如果今天我收回你的性命,你赚的钱要来何用?”忽然,一段早就会背的经文强有力地弹出来,剧烈冲击着我——“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大傻瓜!在等待警察赶来处理事故的三个小时里,思绪如波涛般翻滚,曾经我作过的所有关于奉献的祷告都浮现眼前,时间、地点、甚至连祷告的姿势都清晰可见。即便我已经忘记了曾许下的承诺,神却没有忘记,因为祂“是轻慢不得的”。
拖着一身疲惫从车祸现场回到家,意外地收到了一位长辈写给我的卡片,她曾为我祷告四年之久。卡片上她手写了一段经文,明说这是神对我的应许——《约翰福音》21 章 15-17 节:“约翰的儿子西门,你爱我比这些更深么?……你喂养我的羊……你牧养我的羊……你喂养我的羊……”后面连续三个“喂养”“牧养”“喂养”,特别用红字写出。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震撼!想到距离上次说奉献的话已经过去六年了,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牧养神的羊吗?我对神说,我实在不配!神回应我:“你比现在更坏的时候,我已经为你钉十字架了。你什么时候都不配,你一切的好都是因为有我。”我在神面前痛哭流泪,认罪悔改,再也无法拒绝神的呼召。
“神要你自己先做一个病人”
1998 年,我前往新加坡神学院装备自己。毕业前一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隔天去拿报告时,护士格外客气,我立时感觉结果不妙。
实习教会的刘牧师陪我进诊室,医生说了一个我很陌生但完全听得懂的单词“Cancer”,霎时间我脑袋一片空白。走出诊室,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原来只是听别人得癌症,我怎么会得呢?整个家族里也没人有这个病啊!”“我正在读书啊,怎么就会死呢?”我哭了。刘牧师陪着我祷告了许久,也痛哭流涕。
回到学院,同学们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可是我一句也不想听,只好走出去,在三十多度高温的天气里茫然乱逛。路边的热带植物处处青翠,反衬着我的心境。这时刘牧师打电话来约我喝茶,地点就选在学院附近的麦当劳。奶茶点好了,我俩沉默在座位上。后来,她终于说话了,只是轻轻问了三个问题——“你是怎样信主的?” “你是怎样蒙召全时间服事神的?” “在你信主和服事的过程中,最让你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没想到就是这三个问题,把我的思绪从十几年前的短波收音机一路带到新加坡。我讲得意气风发、热血沸腾,一股力量从心中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好过来了!原来神的恩典一直伴随着我,那么多难关都挺过来了,这次神也一定会与我同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手术就安排在第二天。当我从麻醉中醒来时,学院的职员Cathy 笑容满面坐在床边。我有气无力地望着她,她看着我竟然哈哈笑起来!“我真傻,买了最好吃的面包给你,却忘了你术后不能吃东西。”她又说:“我问神为什么会让你得这么重的病,神给的答案笑死我了!……你生病是一件大喜的事情,神要你自己先做一个病人,你才能明白病人的痛苦,然后才能安慰生病的人。”
我用尽力气与她一起笑了起来,心里禁不住暗想,“神你也太抬举我了。”后来,很多人来探望我,我却只记住了 Cathy 的话。我把这句话理解为:带着使命做病人。
主刀医生告诉我,切出来的肿块虽然如鸡蛋大小,但其实里面只有不到 1 公分的癌瘤。医生惊讶地说,能这么早就发现,实属幸运。
2002 年神学院毕业后,我回到广州牧会。当时,全教会只有我一个癌症病人,而且是第一个。后来,随着教会人数增多以及环境恶化等原因,身边的癌症病人慢慢多起来。在人人谈癌色变的时
候,我带着从主而来的底气探访病人,我确信主必会拯救我们这些绝症病人到底。
这痛苦有什么意义?
教会原本像个大家庭,随着事工的发展,我希望可以在管理、架构方面做一些调整,于是和其他同工在理念上的分歧逐渐显明出来。我很愿意花时间沟通,但长期独自探索,我越来越感到孤单和疲累。
2007 年初,我和弟兄姊妹一起去以色列旅行,心里期望能与主相遇。我只想问主一个问题:“十八年过去了,我的使命还要继续吗?”
一天下午,我独自来到耶稣和门徒吃早餐的园子,一个人跪下求问耶稣,多年前的呼召是否依然有效?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心上一片宁静,于是起身眺望海面。忽然,我发现眼前几道高高卷起的浪花里竟然全部是黑压压的鱼群!鱼浪跳跃、翻滚,我震惊得不知如何反应。我忽然想起,耶稣曾对彼得和安德烈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我豁然开朗,确知主要继续用我,我只管尽本分把结果交给祂就好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回国后不久我的癌症就复发了,转移到肺部。医生宣判我只剩下 3 个月到半年的寿命。当时我的状态是白天忙着教会,晚上还有辅导,天天忙得不行,不祷告又觉得内疚,祷告仿佛成了例行公事。但内心的恐惧催逼着我要寻求神的声音,“假如这次真的要死了,我确定自己能进天国吗?”
我跪在神面前,一种巨大的安静的力量临到我。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自我催眠,试图用“我真要死了”的事实提醒自己。可这股力量实在太强大,甚至连周围的环境都静下来,好像所有的物件都一动不动。我心里满了感恩,“主啊,谢谢你,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生死的问题解决了,我的心变得开阔起来,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不再重要,心里少了许多烦恼。我列了一份“遗愿清单”,一是想出版用中文表达信仰的书,当时国内的福音书籍基本都是外文译本,一些信息并不适合国内。几经辗转联络上一位北京的主编,当我把书稿交给他时很坚定地说,“我写的这些你一个字都不许改。”没想到一年后书籍出版的时候,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动。二是想见见挂念的朋友。
马上开始的化疗异常艰辛。年迈的双亲又相继病倒,教会一应大小事务也需要安排。所有事情赶到一起,我只能频频发出代祷信息,倚靠神。
尽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化疗后 CT 显示肺部肿瘤的变化轻微。医生又安排了第三次化疗。转眼间,大半年过去了。这时,B 超显示癌细胞又转移到了肝脏!我快速入院,进行肝部消融手术。原本几分钟的手术,却让我吃了人生最大的苦头!原来打入身体的麻醉药没有生效,我无法形容那种剧痛的感觉,汗水湿透全身。当时一位医生姐妹握着我的手,陪在身边,我觉得自己快要把她的手指拧断了。
术后又发高烧,退烧后再照 B 超,肝脏上竟然又多了一个病灶!怎么办?医生说见一个打一个,估计可以打三四年。我心想,那我的肝岂不要被打成渔网了?于是我决定立即出院,不治了!
回到家我沮丧到极点,拍着桌子向神发怒,质问神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自从生病以来,我从不抱怨,也不生气,更不怕死。但我受尽了肉体的痛苦,到头来还是一个死,这痛苦有什么意义?反正已经搞清楚生死的问题了,再这样治下去耗时费力,最后人财两空!理性上我知道,以色列人过旷野时每次向神埋怨都没有好结果,可还是忍不住。我吼累了也没听见神一丁点回复,于是只好去睡觉。
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心中升起:“耶稣钉十字架的时候,也没有用麻醉药。”啊?我吓了一大跳!忽然,我感到有神的荣耀温柔环绕着我,我是何许人?只是稍微体会一点点耶稣的痛苦,竟然能极大地分享上主的荣耀!我赶紧起身向神敬拜,祷告说无论是死是生都要荣耀祂。这下,我真的安静下来了。
几天后,医生打来电话表达歉意。我温和地表示不介意,因为我知道这是神允许发生的,我就不再问为什么。接下来的日子,我按照遗愿清单安排了临终前的告别旅行,筹备书籍的出版,还被按立为牧师。
等到我去医院例行复查的时候,医生却惊讶地说,我体内的癌细胞没有继续生长,它们集体睡觉了!哈利路亚感谢神!我曾经祷告,求神让这些病灶都消失,但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它们仍然在我的身体里静静沉睡着。我想,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我的使命。
我被巨大的满足感包围着
这次癌症复发还有另一个收获。以前我极力劝说同工接受神学训练,大家不以为然,觉得现在教会运转良好,不需要。等到我在治疗中分身乏术,同工们更多担起服侍的担子,发现确实需要装备,这才明白我的难处和苦心。时至今日,教会 80%的同工都外出学习,接受了正规的神学训练。整全的行政管理和组织架构,帮助教会在本地率先进入公共空间服侍。
末期癌症还能活过十余年!消息传出去,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信主不信主的人,都千方百计来找我,问我有什么秘方。我很清楚地告诉他们,没有抗癌秘方,我只有信靠主耶稣,胜过死亡的恐惧。
偶尔我会去以前住院的地方看看,我的喜乐和淡定常让医护人员感到惊讶。一位护士长对我说,你有空就过来吧,有些特别绝望的病人,你可以去跟他们谈谈。
芳姐是我住院时的第一个病友,她在癌症十一年后复发,我是五年后复发。我问她:“你怕死吗?”她说:“怕也没办法,只是不甘心。”我不是一个见到人就迫不及待传福音的人,我会等神给的机会。某天一位医生姐妹来探望我,这位医生刚巧就是芳姐复发前身体不适时给她看病的医生。继续聊下去,原来芳姐的女儿也在我们教会!我对她说:“哈哈,这下你可跑不了啦,你也信主吧!”
信主后的芳姐非常喜乐。她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却不再惧怕死亡,也不为明天忧虑,就这样开心地生活了五年多。等到病情恶化,我去医院探望时,她说她已经预备好了。我问:“有什么事情交待吗?”她想把骨灰撒进大海,到处去旅行,“到时候就是星际旅行,地球不好玩了!”她放声大笑。我离开时,她丈夫对我说,今天是她笑得最开心的日子。
当夜,芳姐在睡梦中安息主怀。她女儿告诉我,芳姐并无痛苦,只是连续喊了几声“主啊!主啊!”就安息了。我很确信,是主耶稣来接她去旅游了。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神的使命真是不错,从服侍第一个病人开始,我记不清跑过多少次肿瘤科,探访过多少弟兄姊妹,又给多少人作过临终关怀;有被主奇妙医治的,有求主接回天家的,各种见证都令人鼓舞和感动。我靠主走过了艰辛的抗癌之路,后面跟着一队生病但又满怀盼望的人。
有位姊妹得了肝癌,长期治疗耗尽了精神,整个人瘦到皮包骨。我去探访的时候,她总说太累了,想要快点走,但一想到丈夫对她的需要,就又激起了求生意志,只好咬紧牙关继续抗癌。我看她这样辛苦,也深知她对天国的信心,便和她丈夫在走廊里沟通。很多时候,家属的想法也要顾及。
丈夫向我表达了他对妻子的依赖:“这几十年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如果她走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可是她病着的这几年,一直都是你在照顾她啊!”我们就这样聊了半小时,他十分知晓妻子的辛苦,也明白属天的盼望,最终放下了这份牵绊。回到病房,我们三个人手拉手一起祷告,丈夫对妻子说:“谢谢你这几十年辛苦照顾我,你放心的走吧!”几小时后,就在当晚,这位姊妹坦然回了天家。
另一位朱弟兄,临终愿望就是坚持用基督教仪式举行告别礼。我很清楚这样做的难处,但我答应了他,我相信主必帮助!
朱弟兄在中学任教二十余年,可谓桃李满天下。当得知这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生物老师居然信了耶稣,领导、同事、同学和学生都很震惊,纷纷讨论起灵魂和信仰的话题。
2018 年初的一个下午,近 500 人参加了朱弟兄的安息礼,连殡仪馆的馆长都惊动了,特地跑过来要求我赶快取消仪式。我靠着主给的智慧,淡定地说:“这么多人已经来了,如果现在取消的话,恐怕影响会更大。”馆长只得做罢,又要求我告诉大家不要报导、不要请媒体,免得事态扩大,我答应了。
我大步流星上了台,几百个人井然有序参与其中,整个现场平安如潮,我被巨大的满足感包围着。当我回到家中,紧绷了一周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我承认我压力山大,但能在这一片土地上为一位跟随主的人做成这样一件最后的事,我深切看到了自己服侍的价值。
我得到的爱更多
自从罹患晚期癌症以来,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老人,居然活到了花甲之年,这真是神给的令人惊讶的恩典。曾有人问我,这么多人为什么是你生病呢?我回答,“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在跟随主的几十年里,我有幸结识了许多忠心跟随主、服事满有大能的长辈。他们中许多人因为信仰身陷囹圄十几年,却不曾羞辱神的名,反而活出为主发光的美好见证。和前辈们相比,我所经历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呢?
虽有癌症的病痛,但我得到的爱更多。在家中,我的妈妈文化程度不高,但口才很好,信主后火热地传福音,她跟神的亲密关系深深影响了我。有一次,天阴沉沉的要下大雨,母亲祷告说:“主啊,我要去接孙女放学,求你保护我不被大雨淋到。”我听了她的祷告,心想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谁知真的就在母亲的脚刚一踏进门,雨就下来了!我从此学到,祷告千万不能空泛,跟神不要打哑谜,直抒胸臆最好。
在我决定奉献给主后,和弟兄姊妹前往上海去见一位老传道人,我们称呼她袁姑姑。当时她已八十几岁高龄了,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给我们讲《圣经》,既不挥手也不起身,只有嘴巴在动,身上却传递出一股强大的能力。我羡慕极了,就偷偷写了一张字条大胆递过去,她接到后看了一眼,笑了笑,继续讲。
讲完后她问我:“你想要什么?”我说:“我要跟你一样解经的能力!”袁姑姑听完让我跪下,她把手往我头上一按,所有人好像都不见了,天花板不见了,天上好像打开了一秒,一股巨大的爱的光芒带着无限的温暖,把我包围起来。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一种没有办法承受的大喜乐浇灌下来,那种治愈的力量驱走了我心中所有的忧虑!
我大笑不止。有姐妹提醒,你已经笑了 4 个小时,袁姑姑要睡觉了。我才想起我是跪在袁姑姑的床前呢!回自己房间后,我一首接一首地唱诗,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一直笑个不停,持续了四天三晚。不久之后某地举办为期一周的培灵大会,近千人参加。讲员忽然生病了,就临时拉我去讲。之前我从没有站着讲道的经历,但那次却讲了整整一周!从此,我就会讲道了。
我很喜欢《使徒行传》里的多加姐妹,恰巧粤语的发音与我的本姓相同。我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杜嘉。她最著名的事件就是死里复活,太符合我的经历了!多加多加,神要把恩典多多加给我,这就是我所深信和经历的!
如今我的服侍仍在继续,许多年轻人来到我们中间,以务实的精神踏实做事。回望过去几十年,虽有许多劳苦愁烦,但那些做过的很有价值的事情,一直提醒我活着的意义:不纠结过往,不辜负未来,靠着神的恩典继续走在这条“带着使命做病人”的路上。
口述:杜嘉 采访:杨杨 播音:Lillan 来源:New Jing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