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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为人讲述上帝的传道人,经受无数苦难都不曾动摇信仰,却在衰老和死亡来临时,开始怀疑!且看作者如何道来他的外婆在死亡面前的种种恩典,让人感动。
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妈妈告诉我,外婆的帕金森症越来越严重,已经不再认识自己的女儿。
死亡已经很近了,如同快要在门口敲门的陌生人。死亡永远是陌生人,人们没有见过他的容颜,对他的来临忐忑不安。
死亡对于外婆——一个传道人来说,也是陌生人。虽然她一生都在向人讲述天国和永生,但是当死亡真正快要来临的时候,她依然有惊惧感。有一次,她和我坐在一起,以一个小姑娘的语气和我聊天:“我从小信上帝,但是我现在这么老了……”她抚摸着手上的皱纹:“你看,皮都这么皱了。”然后又停顿了一下,说:“我常常想,天国是不是真实的?”我很吃惊地听着,因为即使五十年代在劳改营里,也无人能强迫她否认自己的信仰。但是当衰老来临时,却忽然怀疑起自己一生的信仰。
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大,人在他的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
我回忆她的一生,她是那个时代极为罕见的女大学生之一,她上大学的时候正好是二战期间,她和外公在躲避日军飞机时相爱,很浪漫。
我翻开他们以前的相册,她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有聪慧的笑容。外公是仪表堂堂的绅士,他们是大学同窗。
但是他们结婚后不久,外公就去世了,得的是当时的绝症肺结核。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给外婆留下了三个幼小的孩子。外婆后来又去读了神学院,在教会工作;她后来经历了对基督教的一切逼迫,在劳改营待了十几年,出狱以后,和我一同度过了我的童年。
她在劳改营的日子恐怖至极,犯人在地里劳动,传染病蔓延,食物短缺,这些人就在劳动时偷偷捕捉田埂草地上的昆虫充饥;不断有抬尸体的人从旁边经过,尸体可能就是昨天一同劳动的熟人,对面山头的坟场不断增大。每个做苦役的人都在想,不知哪一天,自己就会被埋在对面山头……
那时她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成年,开始的时候,她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放声痛哭,不顾时间场合,以至于别人以为她有精神病。那时还是孩子的我妈妈和姨妈一年会去看她几次,每次都要长途跋涉,搭半夜开出的火车,在一个朋友家借宿一晚,才到达偏僻的劳改营。往往见了面以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哭,都来不及说什么话,每一次见面都以为将是永诀。
然而,在我童年印象里,外婆是一位非常乐观能干的人。那时我们住在农村,她在后院种了许多蔬菜,养了许多鸡,常常带我去野外摘野菜。那时候妈妈由于“宗教问题”,从医学院毕业以后被分配到这个最贫穷的南方小山村当医生,条件很艰苦。但是对于外婆来说,重获自由,能和家人在一起,这已经是天堂了。她对于每一件很普通的事,例如丝瓜开花了,结果了,鸡生蛋了,天气转暖了,都有出自内心的喜悦。在讲述田野之事的时候,她的语气就像长年在田间耕作的农妇。
我和她常常一同去野外采野花,她知道哪里有最漂亮的花朵,然后,我们用采来的花朵和柳条草叶一同扎花环。她因为长期在农场做惯了艰苦的劳动,对于田野里的事儿很内行,可以告诉我许多关于农作物、昆虫、季节方面的常识。
那时候我跟她学会的关于季节的歌谣直到现在还记得:“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在经历苦难以后,最平凡的事都成为享受自由的标志。
外婆后来又回到教堂当传道人,常常去看望一些故友。我小的时候,和她一同去过湖北农村,看望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太太,老太太姓刘。外婆告诉我,她是天主教徒,也是当年的狱友,虽然当时天主教会和新教(基督教)教会没有很多来往,但是在患难之际,她们在狱中常常彼此相助。我们去看刘婆婆时,她在那个小山村里独自一人生活,看到我们非常欣喜。我们和她一同去看她种的田地。她在走山路时把山谷中老伴的坟墓指给我们看。那是一个偏僻贫穷的农村,孩子们很少看到外人,我们到的时候还吸引了一群孩子在刘婆婆家门口绕来绕去地偷窥我们。两位老人一边干农活,一边聊到当年牢狱的艰苦。那些事像噩梦,但是她们的语调很平和,我似懂非懂地听着……
我读书时,有时去看看在教会工作的外婆。她的房间非常简单,而且有点杂乱。每次我去她都欣喜不已,到处翻找吃食来招待她唯一的孙女;而且她有一种年轻人的心境,常常和我的同学像同辈人一样交谈。代沟在他们之间很奇异地不存在。我的许多同学在多年以后见到我,还不忘询问我外婆的消息,说很少看到心境这么开朗年轻的老人。
后来她慢慢老了,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这时候才同意搬回妈妈家住。
那时我正在办出国留学手续,她以极高热情支持我,我开玩笑地问她:“你不希望我陪在你身边吗?”
她摇头,说:“你出去吧,见见世面,对你有好处的。”
当我拿着行李去乘搭前往香港的轮船再转机到法国的时候,她留在家,没有陪我去码头;但是我下楼的时候,她用力抓住门口的铁栅栏,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她眼里没有泪,但是却有流泪的表情。
我知道我走后她会在房间里哭的,她万分舍不得我的离去,但是却极力促成我的离开。我觉得虽然往事已过,她仍然对劳改营的日子心存畏惧,她希望我远离一切有可能发生这种悲剧的地方,去一个在她心目中安全的地方,即使这意味着离开她,离开故土亲人。在这方面,她不是英雄,她是一个普通的疼爱孩子的外婆。
我每次从国外回来,她都会像孩子一样快乐,问这问那,激动不已,但是我也发现她一次比一次衰老。我上次回去的时候,她开始不认得我。一次当她和我谈到死亡的问题时,她以为我是她的一个闺中女友,她像密友一样告诉我,她对信仰的许多疑虑。我头一次听到她如此彷徨的叙述,心酸不已。我相信很多基督徒的内心深处都时不时会有这样的疑虑,但是不敢说出来。为基督受苦一生的外婆在生命的暮年,却很坦白地和我谈到这些。而在劳改营,在审判官的面前,她从未否认过自己的信仰。我后来看过许多伟大基督徒传记,了解到他们中很多也有过这样的疑虑。我相信上帝的慈爱和温柔,一定会陪伴她,安慰她,一同走过这段艰难的旅程。
死亡已经在门口很近处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而且不知道一些基本的概念——吃饭,睡觉……都成为一件又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她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
但是很令人惊奇的是,她却总是在微笑。那种笑有一种天真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懂,但又相信一切都不会对她有害,一切都是善意的,一切都是完满的。
我上次回国看她时,她已经不认得我,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信上帝。”即使她不记得我是谁。这是一句她一生中常常重复的话,当一切的记忆都消失以后,这句话却牢牢地留在记忆中,她对每个人都这样说。
在生命的尽头,她对上帝有什么样的概念?当她不认得自己的至亲,却依然记得上帝,讲述上帝。
她那种笑容好像在说,她并不觉得怎么痛苦。其实在我看来,这种生活状态是非常痛苦的。
一个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后,说其实这样很好,因为她的心里现在一定很干净,没有什么杂念,也不会再伤心了。
我觉得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安慰。
我在家时常常面对她的注视和她的笑容,那种无意识的但很纯真的笑容,不再懂得世间残酷的事,不再面对痛苦,无仇恨,也无忧虑。
有一首诗歌唱道:常常喜乐,我要常常喜乐,应当一无挂虑,凡事借着祷告、祈求和感谢,神所赐那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稣里保守我的一切。
这首歌以一种无法描述的深情歌唱一种属天的平安,一种不受外界条件影响的喜乐。
外婆失去了这世上所有的记忆以后,在她的生活都要依赖别人时候,她的表情就如同这首诗歌所描述的一样,是“出人意外”的平安,世上的事不再对她有任何影响。
她的疾病使她完全失去了独立性,以她的个性,若是头脑清醒,一定无法忍受这种情形,但现在她却一无挂虑,没有忧伤,也没有负担。
死亡的来临不再带有原来的恐怖,也许这是天父仁慈的一部分。她在劳改营的时候,想到可能自己永远不会有自由的一天,于是祈祷希望亲人们忘记她,不再为她伤心。这是一种绝望的祈祷。然而,有时候忘却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她现在只记得上帝,而且对亲人有一种孩子一般的依恋。妈妈告诉我,因为照顾她的时候,每个最简单的动作都要不断重复,所以有时也会忍不住发脾气。可外婆一点也不记得,也不伤心怨恨,只是恒定地每天早上起来就要找自己的亲人。她其实已经不记得什么是“女儿”,却奇迹一般地知道什么是“爱她的人”,她每天都要找那些“爱她的人”——她的女儿,她的女婿。
深夜的时候,由于丧失了时间的观念,她有时会忽然爬起来,跪下来祈祷。我不知道她的祈祷有什么内容,但是从这个动作,我知道她对我说的“你要信上帝”不是一种机械性的语言,而是真实有所指的劝告,上帝在她心中是活着的,和她交流的神。
在她的一生中,她不断向别人讲述上帝,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里,上帝也一直在陪伴她,告诉她,她将会和他一同生活在永恒中。
我回忆耶稣在离世前,告诉身边同钉十字架的人:“你今晚将和我一同在乐园中。”这是最令人喜悦的承诺,不论乐园的情形如何,“和耶稣在一起”就是安全的快乐的,因为他那样爱我们,而且他是天国的主人。
她的一生经历了许多生死离别,包括丈夫、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的逝去,多年的牢狱之灾,她的性格有许多改变,从年轻时代的好强到老年的顺从和谦和。
她也有过许多遗憾和挫折,但她在艰难中紧紧地抓住上帝之手。在中国对宗教最严酷的时代,有无数这样无名而忠贞的普通信徒,他们在劳改营中孤单地死去,默默无闻地埋葬在杂草丛生的山头。想到他们,我就觉得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浅薄的,包括教会内部的斗争,在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中耗费的大量时间精力是多么无聊。
我常常回想她少女时代的照片,她有明亮的眼睛,穿着简单的旗袍,有齐耳的短发,有一种很快乐,很天真的表情。她的爱情也很有传奇色彩:和爱人骑着马,穿越崇山峻岭地逃亡,躲避日军的轰炸……有一次,她说梦见外公在天国等她,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天国的街道有无法形容的光辉。
我相信这个梦有其真实的一面,对于基督徒来说,这毫不奇怪:我们将和至爱的亲人在天国再相见。外公正在等他的妻子与他相会,他的妻子已经九十多岁了,但他们在天国相见的时候,依然会和半个多世纪以前一样那么年轻。
(注:这是真实的故事,现在外婆已经去世了。)
END
▎作者简介
孙基立
我的名字出自圣经列王记,基立是一条小溪的名字,先知以利亚在溪边祈祷。
周围的地区有严重的旱灾,每天乌鸦会叼肉给他充饥。周围的河流在干旱中渐渐干涸了,只有基立溪的水还在流淌。外婆给我起名叫“基立”,用以纪念以利亚在溪边的祈祷和等待,也象征中国教会在各种考验中守望上帝的拯救和恩典。
后来我选择学习法国文学,然后在法国留学,修读语言学和神学,博士学业结束后, 在美国的西北大学教书,我的学习和工作让我看到了世界教会的状况,觉得全世界的教会都以不同的形式经历考验,今日西方教会正在经历名利权力诱惑,商业世俗化,教会结构性失衡导致的个人崇拜等,但是基督徒依然可以像以利亚一样,以祈祷和盼望,在基立溪边等候上帝的恩典。那条流淌在耶稣故乡的清凉小溪继续给我们带来安慰, 信心和盼望。
▎获奖感言
我得奖的文章是关于我外婆的。她是一个普通的, 为主服务了一辈子的女传道人, 她经历了中国大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教会经受的战乱和动荡。不论在牢狱中,还是在教会内部的纷争中, 她的信仰都同样坚定, 淳朴, 忠贞。
这对于童年的我就是最生动的信仰启蒙。
来到西方国家以来, 我发现今日西方教会虽然拥有自由, 可是日益物质化的社会现实也影响了教会,正在逐渐失去老一代基督徒的品格。我也有过非常迷茫孤独的时刻, 但是外婆那样的老一代基督徒的人生道路一直是我信仰旅程上的灯光:他们让我相信, 耶稣理解我们, 他也一定会陪伴安慰指引我们, 就如同他曾经以恩典陪伴我们的先辈。
我相信已经在天国的外婆现在正在分享这个特殊时刻。我在这个时刻怀念所有为主受苦和殉道的先辈, 愿他们的灵魂安息, 愿他们的精神永存。愿上帝的爱和恩典继续陪伴我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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