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突然咳嗽，第二天就突然嗓子说不出话了，准确地说，是连发出声音都困难。持续了一周才能恢复说话，还不能说多了，第二周才算正常。
如果我持续性地不能连贯发声，不能正常说话，我这种情况，用希伯来语也可以算是כבד דיבור 。
这是什么意思呢？字面来看，就是“表达沉重”，就是“表达有困难”，也就是“表达障碍/语言障碍”。
从百度搜“语言障碍”，定义如下：
也就是说，语言障碍可以是发音器官功能造成的，也可以是语言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造成的，后者和大脑神经关联更大。
为什么要聊这个呢？因为有学员问我，摩西的“拙口笨舌”是不是口吃？
不看原文只看中译文时，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摩西是自谦或者推脱。
一方面，成语“拙嘴笨舌”是指不善于讲话，不善辞令，并不是指说话时发音功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指发音的问题，我们可能更常用“口齿不清”。
另一方面，我们国人本就有自谦的习惯（在此就不探究自谦背后的心态了），甚至，当我们推脱什么任务时，自黑也是常有的。
不过看看原文，可能想法会有一些改变。
原文里有三处是摩西亲自提到自己在说话上的问题，我们一处处看：
出4:10 …… (摩西说：)“我素日不是能言的人，就是从你对仆人说话以后，也是这样，我本是拙口笨舌的。”
וַיֹּ֨אמֶר מֹשֶׁ֣ה אֶל-יְהוָה֮ בִּ֣י אֲדֹנָי֒
לֹא֩ אִ֨ישׁ דְּבָרִ֜ים אָנֹ֗כִי
גַּ֤ם מִתְּמוֹל֙ גַּ֣ם מִשִּׁלְשֹׁ֔ם
גַּ֛ם מֵאָ֥ז דַּבֶּרְךָ אֶל-עַבְדֶּ֑ךָ
כִּ֧י כְבַד־פֶּ֛ה וּכְבַ֥ד לָשׁ֖וֹן אָנֹֽכִי׃
我直译下就是：
我的主啊，我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以前是这样，从你跟你的仆人（我）说话起，还是这样，因为我的嘴笨重，我的舌头也笨重。
在这里，摩西用 כְבַד־פֶּה וּכְבַד לָשׁוֹן 来形容自己说话不行的。
而这个短语，和我在开头提到的 כבד דיבור 这个短语的表达结构是一致的，都用כבד “沉重、笨重”加上一个名词。
但差别是什么呢？
כבד דיבור 是指“表达”这个行为很“沉重”，不仅仅包含表达过程中发音器官的问题，也可能是指说话人的思维和组织语言的能力比较弱。
众所周知，“摩西学了埃及人一切的学问，说话行事都有才能。”
所以，他说话的内容和水平是没有问题的，甚至是有才能的，这是“官方”为他背书的，可以参看徒7：22。
想想他还作埃及王子时，面对同胞相争的直言，思维肯定是非常清晰的，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也是一语中的的。
当然，这一句话引来了不知自省的同胞反唇相讥，超出了他的预料。
所以，当摩西说自己说话有问题时，不是用 כבד דיבור ，他用的是 כְבַד־פֶּה 和לָשׁוֹן כְבַד ，
也就是说，他真的是在说自己的嘴“笨重”，自己的舌头“笨重”。
在现代希伯来语里，כְבַד־פֶּה并不是一个固定的短语，לָשׁוֹן כְבַד 是真的形容“舌头打结”或者“口吃”。
摩西会是口吃吗？我们看下口吃的定义。
看到这个定义，我们会发现，结巴更多是神经层面的问题。
我们能想象一个生下来特别俊美的孩子，在埃及王族里成长，学了一身的本事，“说话行事都有才能”，但是，竟然是个结巴？!
遇到这种不太好下定论的地方，我们可以看看另外两处摩西怎么形容自己说话能力不足的：
出6:12…… (摩西说：)“以色列人尚且不听我的话，法老怎肯听我这拙口笨舌的人呢？”
וַיְדַבֵּ֣ר מֹשֶׁ֔ה לִפְנֵ֥י יְהוָ֖ה לֵאמֹ֑ר
הֵ֤ן בְּנֵֽי־יִשְׂרָאֵל֙ לֹֽא־שָׁמְע֣וּ אֵלַ֔י
וְאֵיךְ֙ יִשְׁמָעֵ֣נִי פַרְעֹ֔ה
וַאֲנִ֖י עֲרַ֥ל שְׂפָתָֽיִם׃ פ
我直译下：“看哪，以色列民不听从我，法老又怎么会听我的呢？我是一个嘴唇未受割礼的”。
出6:30…… (摩西说：)“看哪，我是拙口笨舌的人，法老怎肯听我呢？”
וַיֹּ֥אמֶר מֹשֶׁ֖ה לִפְנֵ֣י יְהוָ֑ה הֵ֤ן
אֲנִי֙ עֲרַ֣ל שְׂפָתַ֔יִם
וְאֵ֕יךְ יִשְׁמַ֥ע אֵלַ֖י פַּרְעֹֽה׃ פ
我直译下：“看哪，我是嘴唇未受割礼的，法老怎么能听我的呢？”
这两处，摩西都没有沿用自己第一次的表达方式：כְבַד־פֶּה 和לָשׁוֹן כְבַד ；反而用“嘴唇未受割礼”来形容自己。他没提舌头的问题，反而提到是嘴唇的问题。
一般来说，提到“割礼”和“未受割礼”，很多人会联想到一些Theological含义。就算这里有，但我们还是要先从实际出发。毕竟，割礼不是抽象概念。
我们先想一想，嘴唇上怎么了，会影响说话？
嘴唇的确是重要的发音器官，如果嘴唇不能自如张开，是会影响说话的清晰度的。这和舌头不受控制还不太一样，不一定需要重复发音。
有没有经历过嘴唇上长溃疡的？长在某些部分，还真的会影响嘴唇的开合度。
和“未受割礼”有什么关系呢？溃疡也不是能割掉的。
但是，假如，嘴唇部位的皮肤有粘连呢？不管是内里的还是外部可见的。
当然，如果是外部可见的粘连，应该不是出生就有的，因为这样会影响俊美。
粘连的皮肤没有被割开，这和“未受割礼”就有了联系，毕竟，割礼就是要割下一些皮肤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嘴唇太厚了，如果割薄一些，说话会更灵活。
我试图找相似的图片来表达我的想象——嘴唇部分不正常，会影响表达。
但没有太合适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歪唇男人》里有一张勉强有一点点相似。
下面图片可能会引起不适，介意的请跳过；看图时也请注意其唇部。
这张图并不能体现嘴唇部分有粘连，但是确实呈现了嘴唇有问题会对说话有影响。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如果继续从 עֲרַל 去找，发现这个词也用在过耳朵上。
耶6：10 ……看哪，他们的耳朵未受割礼，没办法听……
הִנֵּה֙ עֲרֵלָ֣ה אָזְנָ֔ם וְלֹ֥א יוּכְל֖וּ לְהַקְשִׁ֑יב
我直译下：看哪，他们的耳朵是未受割礼的，他们不能听/不能专心听。
显然这里可以从属灵角度去解释，但我们也可以发现，现实中，我们会对听不进话的孩子说：别关上耳朵呀，耳朵要打开。
所以，受割礼的耳朵就是打开的耳朵，未受割礼的耳朵，就是闭合的耳朵，比喻听不进去的耳朵。
既然是比喻义，显然也是和本体有所关联的。那什么情况下，我们可以从本体去理解耳朵是“关上的”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层皮或什么肌体组织让耳朵封住了，需要割一下，恢复耳朵的功能。
当然，现实中更多是使用比喻义，“闭合的耳朵”是“听不进去的耳朵”、“不肯受教的耳朵”。
但至少，עֲרַל 是可以从本体去使用，即没有割那一刀，就导致某个功能还不能开启。用在耳朵上如此，用在嘴巴上亦如此。
还有一个思路，就是在原文里找找关于“结巴”/“口吃”有没有其他表达？
还真有一处：
赛32:4……结巴人的舌，必说话通快。
וּלְשׁ֣וֹן עִלְּגִ֔ים תְּמַהֵ֖ר לְדַבֵּ֥ר צָחֽוֹת׃
我直译下：结巴人的舌头，将快快地说话清晰。
从这里可以看到，“结巴”是有专门的词根的，ע-ל-ג，不需要很隐晦地去表达。
当然，也存在一种可能，因为以赛亚书成书年代比出埃及记晚，所以后世出现的词语，在早先并没有。
有点遗憾这个词在原文里只出现这一次，能给我们的线索有限。
到目前为止，原文三处摩西自称自己说话有问题的，只有三分之一提到舌头，三分之二提的是嘴唇的问题。
而原文另有一处专门提到“结巴”的词，和摩西用的短语，没有词根上的关联。
所以到目前为止，关于摩西的“拙口笨舌”，有三种解读了：
第一：就是他不善言辞，可能自谦，可能真的口才不行。
第二：口吃。
第三：不是口吃，但是舌头和嘴唇有一定的毛病，影响了说话。
我们再回到摩西说的三处地方来看看。
第一处，就是他提到自己“嘴巴和舌头沉重”那里，
他提到自己过去就有这个毛病，而且自从השם 跟他说话之后，这个问题还是存在的。
他甚至解释说这个问题的原因，是他的嘴和舌头“笨重”。
他没有说是因为他害怕或者自觉不配。
有时候我们读J的时候，会把自己代入到场景里。
试想一下，和至 圣 至 高 至 荣 者说话，会不会胆怯？会不会因此说话 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认同的。
也因此，一般人都会认为摩西在这里只是自谦、只是推托，是没有信心把任务完成好，或者没有信心自己说的话能有分量、能有足够的影响力。
如果只是担心话说不好，那其实是语言组织能力，是思维能力。
可是摩西实实在在是有才干学问的人，就算在米甸放了四十年的羊，可能话说得少了，但是他心里寻思琢磨的事情，可一点没少。否则，为什么巴巴地跑去西奈山牧羊呢？
如果他不惦记自己的同胞，如果他不信先祖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应许，如果他不看重那个约， 我想，השם也不会选中他带领自己的百姓出埃及。
摩西直白地提到自己从过去就有的嘴和舌头的问题，השם 也明确回应这些器官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如果不是摩西真的有这方面的问题，为什么 השם 会有针对性地回应他解决方案？
我知道出4：12节那里的“口才”二字，会让很多人坚持摩西缺乏口才。那原文是怎么样的呢？
וְעַתָּ֖ה לֵ֑ךְ וְאָנֹכִי֙ אֶֽהְיֶ֣ה עִם־פִּ֔יךָ
וְהוֹרֵיתִ֖יךָ אֲשֶׁ֥ר תְּדַבֵּֽר׃
我直译下：现在，你去吧！我会和你的嘴同在，你要说话时我也会教你。
看起来的确像是给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超级定心丸，
但是，6：14里，השם 提到亚伦是“能言的“之后，在16节里，השם 还说要与他们兄弟俩的口同在。
所以，一个人有一定的口才和השם 要与他的口同在，可以是两个层面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口才的人 才需要השם 的同在。
而且，当13节摩西仍然拒绝接受这个任务时，השם 发怒了。不过这种发怒，并不是放弃摩西，而是接受摩西的顾虑，让亚伦来作代言人。
但是请注意：亚伦要代言的内容，仍然是由摩西传给亚伦的。摩西始终是השם 的第一代言人！
所以，可能并不是摩西缺口才，才让亚伦来作代言人的。
而是，摩西在表达上的毛病，让一群人听清楚，比较难；
但是让一个人听清楚，还是相对容易的。
השם 支持摩西、体谅摩西，安排了亚伦给摩西传话。
我们再看摩西说自己“拙口笨舌“的另外两处，都是在提到要去面见法老，与法老交流时说出来的。
（我个人认为这两处其实是同一件事情，因为出埃及6章那里有一段插叙，插叙结束后，再回到插叙前的事情，然后再继续讲述下去，也是合乎文法的。）
这时，摩西没有提自己是“舌头打结”，不是吞吞吐吐，更不会是支支吾吾，而是提自己嘴皮子的问题，用一句俗语说，就是“嘴皮子不溜”。
所以很有可能，他是有说话上的一些问题，但是口吃的可能性不太大。
如果他这里还是自谦，那就真的是矫情了。
而显然，השם 特别体谅他的实际情况，给他安排了亚伦；
但即使如此，在出7：2，השם 仍然宣布摩西是第一代言人：“凡我所吩咐你的，你都要说。“
说明什么？
我觉得，说明摩西不是自谦，他知道自己的任命，只是他有实际困难。他把难处上呈，问题得到解决，他得以继续执行自己领受的任命。
综上所述，我个人不认为摩西的“拙口笨舌“只是自谦自己不善言辞。
而考虑到“口吃“更多是神经性的问题，我个人也不认可他是口吃。但如果是舌头或嘴巴的毛病，导致一些说话的迟缓或者吐字不清，我觉得还可以接受。
当然，关于这个问题，历来是不缺学者研究的。擅长看论文的朋友们，欢迎你们去查考，也欢迎你们把查考的结果分享出来。
但有一点我相信会是共识，就是：
摩西虽然是有才干，有心志，但是他不是无懈可击的，他也有他的短板。作为领袖，在表达上的短板，即使不致命，也是相当明显的不足了。
可是他被选中来作这个领袖，就说明那一位，更看重所选之人的心志，是否记挂 השם 的国和他的义。
而被选中的人，是什么资质，有什么不足，一定要坦白于那一位，然后也必得到帮助。
我还发现一则轶闻：原来在犹太典籍《米德拉什》里记载过摩西在孩童时期经历过一次来自法老的试探。
_法老看见小摩西把法老的金王冠扔在地上，法老突然想要知道，小摩西是否理解自己这个行为的意味这什么。他命人把一块金子和一块燃烧的煤炭放在一个大盘子上，放在摩西面前，他想看摩西会选择拿哪一个？
如果摩西选择拿金子，那就意味着摩西知道金王冠的价值，法老会立刻杀死摩西。如果摩西拿的是燃烧的煤块，那说明他真的分不清楚二者的区分，那他就可以继续活着。
当摩西伸手去拿金子时，有天使显现，把小摩西的手放到煤块那边，摩西拿了煤块，但是太烫了，他立刻放下煤块，把手放进嘴里。但是煤块残渣却伤到了他的嘴和舌头。遗憾的是，这种伤害是永久性的，此后摩西就一直在表达上有困难。_
对于塔纳赫之外的犹太典籍的记载，我给不出任何结论。因为我既没有传统犹太人对他们的解经书籍的那种笃信，也没有其他渠道可以验证这些典籍的记载是否可信。
但我发现这则轶闻暗含了一个结论，就是犹太人也认同摩西在表达上有问题，而非他没有口才。而他的这个表达上的障碍，并非是一般定义下的结巴或者口吃，他只是发音器官出了些问题。
我再多联想一点，假如，小摩西曾经真的被燃烧的煤块直接或间接烫伤了嘴巴，那在嘴唇上会形成外伤，极有可能是皮肤因高温而粘连后形成的疤痕，这倒和我前面关于“嘴唇未受割礼”的分析不谋而合了。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不管是从原文本身，还是犹太传统轶闻，我们大概率可以确定的是：
摩西存在某种语言障碍，而非自谦“拙口笨舌、不善言辞”。但这种“语言障碍”并不能完全确定为“口吃、结巴”。
可能你会说，探究这个细节有什么意义？
首先，我是回答学员的问题。我很高兴看到别人在J文上提出问题，这种能发现问题的敏锐度，这种“多想一步“，是很宝贵的。
其次，在我自己从文字角度尝试找出线索的过程中，我也聚焦在相应的原文上，发现了和译文有些许不同，也拓展了对一些词语的了解。
第三，在这个过程中，我对摩西的看法不同了，我对他的服侍的认识也有了变化。
他带百万之众出埃及固然不易，但如果他还有表达障碍，那他的艰难就远超我的想象。
同时，他对השם 的依靠，就更加珍贵。
很多人以为身体有缺陷的人、或者才干不足的人更容易去依靠השם ，其实自暴自弃才是普遍人性；
把自己包裹起来躲在安舒区的人，远比在正确的事情上有斗志的人多。
摩西的表达障碍，使得他的才学和领导力，既囿于他的表达，又因着השם 赋予他的恩典， 使他表达的缺陷，很可能反转成他独特的领导魅力。
所以，如果我们有什么不足，愿我们坦然接受我们是瓦器，也心存盼望，愿瓦器中的宝贝显明出来。
我其实很多时候不会说话，很多时候词不达意、也常常口误、或者嘴瓢了。
我尤其不擅长劝导人——我觉得学原文很重要啊，但是我说不出长篇大论、也不知道怎么在别人心里点燃学习原文的热情。
但是我依然能从原文里发现一些珠玉，得到一些欣喜，也从跟我学习的、同样爱好原文的朋友们那里被激励。
这也是我教希伯来语的动力，也欢迎对原文学习动心的朋友带着对השם 的信心，行动起来。
